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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华:老酒

发布日期:2024/3/13 10:06:47 浏览:15

来源时间为:2023-09-24

老酒

徐循华

年少时,不懂酒。乡下人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上老酒。而乡下过年的时段似乎又特别长,过了正月初五迎财神的日子,亲戚之间就开始互相走动。在乡下,这叫“吃年酒”。那时的乡下人,因为家境普遍贫寒,生活得就非常简朴:喝酒连只酒杯都没有,将从大队供销点打来的散装粮酒,倒在一只大碗里,一桌人轮流转着喝。一个人咪了一口之后,把酒碗恭恭敬敬递给另一个会喝酒的,自己顺手把嘴一抹,夹一筷子菜。八仙桌上的下酒菜,无非就是那么几样:一盘咸鸭蛋,一盘海蜇皮拌的芫荽,一盘炒花生米或盐水煮花生米,一盘香肠,甚至装一盘桃酥、麻切或京枣,也凑合着算个凉菜。这已是家境中上等的农户。家境一般的,勉勉强强能够凑齐一席“八大碗”已经算不错的了。老酒,肯定是舍不得买的。

▲作者和卢玉林老县长合影摄于2019年12月

我上小学时,父亲在隔壁生产队做会计,社员们请亲戚吃年酒时,总会顺带请上生产队的队长和会计。父亲有时忙不过来,就让我代表他到处应酬。父亲教我:八仙桌坐北朝南的位子最大,是辈分最高的长辈才能坐的,长辈右手的第一个位子则次之,也不能随便坐,你只能坐南朝北。于是,我就规规矩矩坐南朝北看着大人们斯斯文文、客客气气地把一只酒碗推过来转过去。一碗酒喝光了,也没人斟酒,接着开始上热菜、上白米饭。热菜就是“八大碗”。乡下人平时极少舍得吃纯净的白米饭,偶尔吃一顿米饭,煮饭时,饭锅里总要夹杂着大半的玉米或大麦粯子、扁豆、豇豆、山芋、芋头、青菜或甜菜、南瓜等瓜菜。“八大碗”吃得差不多的光景,主人就会端上一盘红烧鲢鱼,嘴上说着“不要拘礼,不要客气”,但我父亲教过我,最后的这道鱼是不能动筷子的。酒足饭饱、满面红光的客人不约而同说着祝福的话“年年有余啊!”就将搁在碗沿的筷子取下、放在八仙桌上,纷纷起身、唱喏告辞,边走边大声预约主人:“明天晚上请你们全家到我家吃个荒饭寡酒噢!”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在过年期间,乡下人的脸庞上才会堆满笑意,往日生活的愁苦与日子的艰辛都不见。

年轻时,也不懂酒。至今记得高中课文里鲁迅笔下那个“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孔乙己排出几文大钱,对着柜台里的小伙计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鲁迅说他好吃懒做,当时我也就天真地以为孔乙己是因为馋酒才落魄寒酸以至沦落到窃书地步的。及至上了大学,捧读老舍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祥子住的大杂院有个邻居二强子,生活难以为继就卖了女儿,难过时就喝酒,经常喝得像个醉猫似的,喝了酒就在家拿老婆孩子撒气。老舍写道“在他醉了的时候,他一点情理都不讲。在他清醒的时候,他顶爱体面。”二强子在一次喝醉后失手打死了老婆,甚至在喝醉之后还想把自己亲生的儿子也卖掉。联想到生活潦倒至死的孔乙己,联想到《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那时我正处于纯真淳朴的学生时代,真是少年不识酒滋味,竟然觉得:酒,恐怕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穷人和落魄失意活得艰难沉重的小人物才会用来自我麻醉的安慰剂。

学生时代,我烟酒不沾。直到1989年6月,我在《上海文论》发表论文、拿到两百七十块“巨额”稿费,请同宿舍同学到华东师大大门对过的小饭馆吃了一顿,四条汉子仅喝了一点点啤酒,就个个面红耳赤。欢乐的劲儿还没过呢,晕晕乎乎之间就被分配回到老家海安工作。隔了几个月,我被当时的卢玉林县长从县文化局下属的剧目创作室调到县政府办公室当秘书。走出大学校园、进入社会之后,我才开始慢慢懂酒。

南京大学丁帆教授在《酒事江湖,别样人生》一文中说道:“各个饮者走入酒事的第一回,想必都有一段动人的故事,而一个饮者一生所经历的饮酒就数不胜数了。”我的第一次饮酒(不是单纯的喝酒)就在卢玉林县长家里。

1990年的中秋节,我和刚从大学历史系毕业的小缪在县政府办公室值班。卢县长从家里打电话要我们下班后到他家吃饭。卢县长当年住在一楼,有个小院子,院子里还种了菜。毛坯墙简单的提了白,地面还是毛水泥。房间里的家具也是老式的橱柜之类。卢县长夫人余老师在厨房炒菜。我们两个愣头青两手空空、摇着膀子走进去,陪着县长坐在他家的八仙桌边,有些手足无措、局促不安。卢县长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一脸凶相,喜欢摆着铁青的国字脸,很少有笑容,说起话来总带着丝丝的沙哑声,给人感觉他喉咙里粘着许多的痰。他有心脏病,身上总有一股浓浓的速效救心丸的麝香味。可是,那天在他家,他却是一脸的慈祥,捧着水烟台,咕嘟咕嘟滋滋有味地吸着水烟。他的烟瘾极大,刚刚抽完一锅,噗的一声吹掉烟灰,再从方块青条上捻取黄豆大的一撮,装进烟锅,嚓的一下划着一根火柴,眯起细细的眼睛很是快意地咕噜咕噜吸着,鼻腔里还发出十分满足的嗯哼嗯哼。

余老师端着炒菜上桌了。卢县长给我们两个手足无措的呆小伙斟酒。酒,是要凭计划供应票才能买到的海安酒厂出产的“海安优质大曲”。我们俩连声说不会不会。卢县长装着很生气的样子:在政府办公室工作,必须要有三个ping:你们有文凭,有水平,还差一个ping,就是酒瓶。来,今天过节,你们两个小秘书也不会有人请,我先敬你们。他说着就一仰脖子,“吱儿”的一声,把白瓷小酒杯朝着我们亮出杯底儿。我们只好硬着头皮喝了一盅。酒过三巡,卢县长先说了一句: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师范生啊!于是,他就从他当年上师范,说到运动中遭受打击、被下放到里下河的墩头镇,每天早晨叉咸菜喝一肚子玉米糁儿粥后下河罱河泥,再说他在东部靠海的角斜镇抓农业、抓红旗民兵团建设的往事。我正听得入迷,他突然问我:你可晓得韭黄是怎么弄的?我虽然出生在农村,还真没见过韭黄是怎么长的,于是黑里透红的脸更红更黑了。他就满脸的调皮、洋洋得意的哈哈一笑:我就晓得你个呆怂、不懂!在办公室工作,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农业要懂,工业要懂,科教文卫也要懂……话音未落,他滚瓜烂熟背起了二十四节气。

“你第一次给我起草的工作报告,就是一篇很好的学术论文。”我正高兴地端起酒杯准备敬他一杯时,他却嗨嗨笑了起来:县长的报告,不能弄成学术文章,什么“反之”“否则”“一言以蔽之”“综上所述”之类的词一个都不要!中央、省里有部署有要求的,到了我们县这一级,只有捞起膀子搝(海安方言:干)的份儿,不要对乡村基层的干部说那些大道理,我就是要告诉他们怎么搝:一是,二是,三是;一要,二要,三要,就行啦……言谈之间,“智商已经降不下去了”“脱裤子放屁”“十斤的羊子二十斤的卵子”这些接地气的民间谚语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卢县长就像个耐心的老师一样,边喝酒边教我们两个呆怂如何写公文。

▲作者任县文化局长时带着文艺工作者在里下河采风摄于2000年

不久,卢县长带着我去县建筑公司接待从新疆奎屯来的甲方领导。酒席上,他见我内兄穿的西装很格正,他去敬酒时突然一把揪住我内兄的西服:脱下来!你这个当经理的,穿得格儿局兹的,你家小妹夫穿的像个叫花子,哪像个研究生啊!我内兄被他吓了一跳、直说我买我买。卢县长“借酒耍疯”帮我讨的西装,我穿了好多年。那年冬季的一个下雪天,大庆的甲方领导来访,卢县长又带着我去接待。耳热酒酣之际,他见到我内兄穿的羽绒服很洋气,就霸道地下令“给小徐买一件,要一模一样的!”当年酒桌的卢县长给我的感觉:有些匪气,又霸气得可爱。

▲作者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时的照片

那年的年底,我跟着卢县长去市财政局要钱回来过年。九十年代初期,海安还是一个农业大县,工业经济发展不是很快,县财政就显得捉襟见肘。卢县长先到市财政局预算处向处长毕恭毕敬汇报情况,处长不敢拍板做主,就带着我们去见局长。局长和卢县长是熟人,卢县长就掐着手指头,从海安革命老区说起,有多少位享受地市级、县处级待遇的离退休老干部,多少名上过战场负过伤的伤残军人;海安工业经济薄弱、工农业总产值不到三十亿,无工不富;海安是个教育大县,有多少名在职教师,多少个代课教师,海安每年为各大高校输送了多少大学生、为国家培养了多少人才,其中农村的孩子占比多少,考上大学就彻底改变了这些孩子的命运,为此,海安县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用于教师发工资……从傍晚一直汇报到乌漆墨黑,从局长的办公室一直说到财政局隔壁的市政府第二招待所的饭桌上。卢县长代表海安革命老区的离退休老干部、伤残军人敬局长一杯,代表全县教师敬局长一杯,代表全县吃财政饭的机关干部敬局长一杯,然后又弓着腰再去敬预算处长。几个回合下来,局长笑眯眯的,一直不表态。卢县长急了,古铜色的大脸有些挂不住,突然朝我大吼一声:“小徐,把我带的绳子拿过来!”我顿时就呆了:吃老酒吃得好好的,忽然要什么绳子哉?你什么时候要我带绳子的呀?我正懵着,只见卢县长喘着粗气,一手捂着胸膛,一手捏着速效救心丸的小药瓶子往嘴里直倒药丸,脸色也由淡淡的酱色转成了深紫色,眼眶里似乎闪着泪光:“今天要不到钱,我、就、吊死在这块、算啦!”市财政局长吓得够呛,连声说卢县长啊你不要急噻不要急噻,我向市长报告后就拨给你,给你,好不好……

南通回海安的路上,卢县长坐在车后直叹气:“小徐啊,这顿酒不好喝嘎!喝得我伤心啊!海安这个小六子(海安当时的经济总量位居南通第六)的穷家不好当哦!你记住,明天给县财政局打电话,就说是我交代的,钱到了,必须先给全县的教师补发工资……唉,要好好搝,早点甩掉小六子的帽子,讨饭的日子,实在是难过啊……”

上次回老家和卢县长一起吃饭,老人家已八十出头了。他竟然烟不抽了,酒也戒了,话也不多了。想起往昔的卢县长在酒席上神采飞扬、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神态,我坐在他身边很是局促不安,拘谨得一如当年初次到他家吃老酒。恍惚之间,我顿时觉得这顿饭吃得有些苍凉。

——原刊于《锺山》2020年长篇小说B卷。

作者简介

徐循华

1964年12月出生,1989年7月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文艺理论家钱谷融教授的硕士研究生。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上海文论》《作品与争鸣》《文学评论家》《华东师大学报》《中文自学指导》《南京师大学报》《艺术百家》《钟山》《散文》《雨花》《青春》等发表文学评论及小说、散文作品若干,出版专著《另一种情感与形式》《通扬河畔》。现任职于江苏省文化和旅游厅。

▎编辑:丁颖

▎校对:王春香

▎责编:缪凡许小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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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家在海安_徐循华: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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