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雪冰
天刚亮，杜小娥就开始忙碌。先洗衣服，她和老公志刚的衣服倒不怎么脏，都是每天换下来的内衣袜子之类，主要是儿子明明的上衣和裤子，特难洗。明明四岁了，正是疯玩的时候，摸爬滚打、上蹿下跳，到处活跃着他不安分的身影。
杜小娥把洗好的衣服塞进洗衣机脱水，脱水的档口，她拖地，里里外外拖一遍，这至少要花费她二十分钟。然后把脱好水的衣服挂上阳台，接下去弄早饭。她家的早饭不复杂，一人一瓶牛奶、一块面包、两只荷包蛋，再加几只包子，土洋结合。煎好荷包蛋，她喊志刚和明明起床，志刚穿好了衣服，明明还闭着眼睛，嘴巴里支吾着，想多睡一会。杜小娥和志刚配合着，替明明穿好衣裤、袜子和鞋子，明明才不情愿睁开眼睛，跟在爸爸身后去刷牙。
因为简单，一家人早饭吃得很快，杜小娥把碗筷扔进洗菜池，便送明明去幼儿园。志刚也和他们一同出门，他在一家企业从事销售工作，钱挣得不少，但压力很大。
杜小娥在幼儿园门口掉转电动车的车头，去志刚表兄的服装厂上班。服装厂是志刚表兄私人所有，实行计件制，做得多拿得多。杜小娥手脚麻利，活又做得细作，相同的时间，她要比其他人多做百分之十以上，很受志刚表兄好评。月底结算时，除了她应得的，志刚表兄还要多给她三百两百的，说是给她的奖励。
快到服装厂的那个路口，遇到红灯，杜小娥下了车，眼睛无意间瞥了瞥对面高楼上的广告牌，是一家快递公司的广告。这一看不要紧，杜小娥却慌了，她突然记起了昨天下午接到的一个电话，电话是快递公司打来的，说她的快件到了本城，第二天上午投送，让她告知准确的投送地址。
杜小娥打电话给服装厂的同事，说了谎，说自己感冒发热，头晕得厉害，麻烦帮忙请半天假。
杜小娥回到家，全心全意等快递公司的电话。
快件是妹妹杜小月寄来的。杜小月在另一个省读研究生，她从高二开始，所有的学费都是杜小娥提供的，每个星期，杜小娥总要与杜小月通一次电话，问问杜小月的学习情况，并一再劝她不要太节省，该吃的吃，该花的花。关于父母的情况，都是杜小月告诉她的，以往杜小月几乎每次都要和她说，晨晨和许大雷很想念她，问她什么时候回去。杜小娥不想扯这个话题，不是马上用另外的话题岔开，就是匆匆挂了电话。后来杜小月不和她说晨晨和许大雷了，却不止一次提出，她假期要来看看姐姐，要和姐姐好好谈一谈。杜小娥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是哼哼哈哈着搪塞过去。等放了假，杜小月都准备上路了，杜小娥却说她忙、很忙，为她挣学费呢，没工夫接待她。一个星期前，杜小娥与杜小月通电话，杜小月说再过十天就是你生日了，我学着为你织了一件毛衣，是你喜欢的海蓝色，还剩下袖子没织好，过几天织好，用快递给你寄过去。杜小娥当时一阵感慨，说我妹妹长大了，懂得照顾人了，姐姐没白疼你啊。
三天后，杜小月问杜小娥的地址，杜小娥犹豫了一下，说是南通市港闸区城港路加油站。这是杜小娥居住小区马路对面的一个加油站，她留了个心眼，怕告诉了妹妹她家里的门牌号码，放了假，杜小月会找上门来。
杜小娥跟志刚结婚生子的事不仅妹妹不知道，父母也不知道，她不想让他们知道。
她与志刚认识于南方一个城市。那是五年前，做泥瓦匠的父亲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骨折了，眼看家里已没有能力供妹妹继续读高中，而妹妹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老师们一致认为，杜小月将来一定会考上名牌大学。杜小娥看着整天愁眉苦脸的妹妹，心里不是滋味，几番思酌之后，她给在广东打工的许大雷打电话，说了父亲和妹妹的情况，决定外出打工，许大雷不放心晨晨，杜小娥说你放心，有我妈呢。
杜小娥跟着同村的姐妹一下火车，就被人带进了传销窝点，身份证、通讯工具以及不多的钱，全部被搜走。他们被关在一个大院子里，每天接受天花乱坠的培训，被要求写信或者打电话邀请同学亲友来共同发财，并承诺，每发展一个会员，会给他们多少提成。杜小娥信以为真，拿了纸笔正要写信，被同样遭受软禁的志刚拦住了。志刚说我们上当了，这是传销，我们被人害了，再写信，就是害别人啊。杜小娥不知道什么是传销，志刚悄悄和她说了一回，杜小娥紧张得额头上都是汗。她问志刚，那下一步我们怎么做啊。志刚摇摇头，说我也是一时糊涂，上了贼船，他们看得紧，现在脱身很难，等待机会吧。
又在十二个人一间的鸽子窝中熬了十八天，传销窝点被当地公安捣毁，杜小娥和志刚重见天日，步出那个幽禁了他们近一个月的院子，杜小娥却不知往哪儿走，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她眼巴巴看着志刚，志刚说那你跟我回南通吧。
杜小娥说到南通有什么用呢，我妹妹马上就要开学了，学费还没有着落啊。
志刚说先去南通吧，到了南通我再帮你想办法。
志刚父母不晓得他参加了传销，只当他在外地打工，见他领回一个女孩子，以为是他新处的女朋友，好饭好菜招待，听说杜小娥妹妹上学有困难，当即拿出一千块钱，说给你妹妹汇过去吧。杜小娥看看志刚，志刚向她点点头，说爸呀我也不准备在外地混了，帮我在南通找个事做吧，顺便也给小娥联系联系，看看有没有合适她做的事。
志刚父母都是化工厂的工人，没什么人脉资源，不过儿子开了口，他们没理由回绝，夫妻俩商量了大半夜，父亲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门，晚上带回了好消息，志刚如果愿意，可以去他们的化工厂搞销售，底薪加提成。志刚说可以啊，那小娥呢。父亲说你别急啊，我一张嘴只能一件事一件事说啊，我找了你表兄，他开了一个服装厂，需要缝纫工。志刚说小娥，你会缝纫吗。小娥摇摇头。父亲说我问了你表兄，不会不要紧的，只要学上三五天，就可以上岗了，而且包吃包住。
杜小娥去了服装厂，志刚表兄以为是志刚的女朋友，指定了专人对他培训，还真像志刚父亲所说，学了三天之后，她就能独立操作了。
几乎每天志刚都要来看一回杜小娥，同时总要带点小吃食给她，一袋饼干，两斤水果，或者几截甘蔗什么的，天渐渐热了，又给她买了一台电扇。八月的一个晚上，志刚请杜小娥吃肯德基，在餐桌上，向她求婚。杜小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志刚以为杜小娥有什么想法，抢口说你放心，我的销售业绩正稳步提升，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杜小娥说志刚啊，我不能骗你，我已经不是个干净女人了啊。
志刚说如今都什么时代了，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我一概不在乎，只要从今以后，你真心实意跟我过日子就行了。
杜小娥失眠了，其实在传销窝点，她就看出了志刚看她的异样眼神，跟他回南通，她应该清楚接下来的结果，只是她心里只有妹妹，只要妹妹能继续上学，让她做什么都愿意。现在妹妹上学的事解决了，她也有了稳定的收入，这一切都是拜志刚所赐，志刚凭什么帮她啊，他看上了她，所有认识杜小娥的人都心知肚明。这回志刚挑明了，是拒绝还是接受呢，拒绝的话，对志刚是极大的伤害。要是接受，她又陷入深深的自责。
杜小娥给妹妹写了一封信，信封中灌进另一个封好了的信封，她让小月转交给许大雷。
就在杜小娥答应志刚第三次求婚的第二天，杜小月打电话给杜小娥，问她为什么给许大雷写那样的信，说姐姐你太过分了，杜小娥一句话也没说，默默挂了电话。
九点四十，电话响了，是昨天那个快递员。快递员说他到了城港路的加油站，问她在哪里。
杜小娥说不好意思，加油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昨天忘了告诉你，我搬家了，搬到了端平桥附近，这样吧，你把快件送到端平桥南头的康乐大药房，可以吗。
快递员说可以是可以，就是要多跑路啊。
杜小娥说不好意思，辛苦你了。
快递员说你等我啊，半小时以后到。
杜小娥之所以这么做，是从传销窝点学到的手段，为的是不暴露地址。杜小娥怕小月、更怕许大雷顺藤摸瓜找到她。她和志刚结婚的那天起，就暗暗打定主意，此生决不和家人见面，无论是小月，还是许大雷，甚至晨晨，甚至父母。在她心里，过去的她已经不存在了，已经死了，现在的她，除了还用着过去的名字，所有的一切，都与过去不相干了。只是因为几次拒绝妹妹的来访，要是再拒绝她辛辛苦苦为自己织的一件毛衣，有些太不近人情。可是告诉妹妹投送地址后，她就后悔了，只要她去取快件，就有可能暴露自己的行踪，她本想让志刚帮她去取，一转念这个想法就被否决掉了，志刚什么都不懂，万一被盯上，那麻烦更大。
杜小娥没有去端平桥南头的康乐大药房，她跨上电动车去了百花路菜市场。在菜市场转了一圈，买了一斤肉和半斤青椒，又买了两条鲫鱼，肉丝炒青椒和鲫鱼汤都是明明爱吃的菜肴，做这两样菜，她也最拿手，儿子百吃不厌，她也百做不厌。买好菜，她跑到菜场门口，除了歪歪斜斜停着几辆汽车，都是摩托、电动车和自行车的天下，而且人来人往，她在市场里面，看市场外面，一览无余，有什么情况都逃不出她的眼睛。杜小娥很得意自己的选择。
一切准备就绪，快递员的电话到了，让她带身份证来康乐大药房取件。
杜小娥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姨妈跺肉时伤了手，现在去医院打针了，我在百花菜市场帮她照看卖肉摊。
快递员有些生气，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多事啊。害得我白跑一趟。
杜小娥说我也是与你通完话后才接到我姨妈电话的，我刚刚到百花菜市场，正准备打电话给你说这事哩。
快递员说那怎么弄，要不明天再送吧。
杜小娥说能不能这样啊，你再辛苦一趟，送到百花来，我加你十块钱。
快递员不说话了，大约过了有半分钟，快递员说那好吧，我跑一趟百花。
从端平桥到百花菜市场距离三公里，二十分钟应该能到，在二十分钟里，杜小娥在菜市场里转悠，但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大门的方向。没有任何异常，杜小娥放心了。
一辆后座上架着一个大箱子的电动车映入杜小娥眼帘，骑电动车的是个小伙子，杜小娥几乎肯定那就是来给她送货的快递员。只见他停下车子，东张西望一回，不见有人上前，便掏出手机拨电话。
杜小娥让电话响着，她又观察了观察快递员前后左右的情况，一切正常。她微笑着跑向快递员。
快递员验看了她的身份证，说你这个人啊，折腾得我好苦啊。杜小娥再次打招呼，连声说抱歉抱歉，让你受累了。
快递员从电动车后架上的大箱子里找出一个袋子，交给杜小娥，并请她在回执单上签字。杜小娥签好字，给了快递员十块钱，说一点小意思，买包烟吧。然后拎着菜，夹了包裹，走向停在不远处自己的电动车。
这时，她身后的一辆汽车的车门打开了，几个人下了车，其中一个孩子冲着杜小娥的背影喊了声妈妈。
杜小娥一愣，这声音有些耳熟，她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她不由自主止住脚步，慢慢回过头，她先是看到了一个戴着大盖帽的警察，警察身边，站着一个孩子，那声音就是孩子发出的。孩子有些面熟，可是她叫不出那个孩子的名字。
孩子看到杜小娥回头，说妈妈，我是晨晨啊，我和爸爸看你来了。
杜小娥这才发现警察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不错，是许大雷。
杜小娥明白了，为了找到自己，是妹妹和许大雷一起给自己设了一个局。
杜小娥低下头，她不敢再看孩子了，她更不敢看警察，她现在最关心的，是许大雷有没有在她托妹妹捎给他的那张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